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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交七十年

1998-06-25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恭三(邓广铭的字,自1923年以来,我一直这样称呼他)离开人世快五个月了,一提起,我就热泪盈眶。这位硕果仅存的1923年山东省立第一师范的同班同学,七十多年来互通心声、互诉衷情的老朋友,遽然去世,对我这个卧病多年、已经93岁的人,打击之重,实难承受。他走了!而留给我的,是无尽的思念与哀伤!

恭三在“一师”时,功课很好,他记忆力强,思维敏捷,反应快,校内请名人演讲,大多由他记录。当时“一师”的校长王祝晨比较开明,“一大”代表王尽美是我们的学长,校内党团员不少,革命活动频繁;受“五四”新思潮影响,新文艺空气浓厚,设有书报介绍社,从北平、上海购进不少新书刊,恭三就是这个社的负责人之一。1936年,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史学系,从此一生研究中国古代史,潜心专攻辽宋金史,很有成就,被誉为中国宋史泰斗。

1933年,使我跻身诗坛的处女诗集《烙印》在北平自费印行时,全靠之琳、恭三、广田承办了全书的设计、用纸、印制、校对等等,才得以问世。我永远感谢他们。

1942年秋,我和郑曼抵达重庆的第三天,恭三就赶到张家花园65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来看望我们,并援我以手,为郑曼谋得一工作,解决了我们当时最困难的生活问题。不多久,他的夫人窦振鲁带着两个女儿自北平辗转来到重庆。他们纯朴、敦厚的家风和我们很相投,两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1949年3月,我们到北平后,首先看望的,就是住在东厂胡同的恭三、振鲁夫妇和住在翠花胡同的羡林。可惜振鲁去世得太早了!

高校院系调整后,北大迁西郊,我身体不好,他要车不便,就以书信、电话互通心声。1975年3月25日,我想念他,就以诗抒怀,题为《寄邓广铭同志》:

前夜梦中见,

觉后一怅然。

春色满西郊,

提笔问忙闲?

进入新时期,大家心情比较舒畅,好多年春节,恭三常与羡林同来我家欢聚。正如1982年2月他来信说的:“我们已是近60年的老友,平时见面虽不是太多,然而每次促膝相谈,总都是上下古今,合‘纵’连‘横’,无所不谈。”

彼此都迈入耄耋之年后,行动更不便,终年不得一面。1991年7月11日,忽得他一函,述生平,诉心情。因手颤,字为之失形。满纸云烟,入目心伤。12日,我走笔遂成一绝《寄恭三》以赠:

一纸书来动我情,

少年侣伴两衰翁。

交深六纪如兄弟,

入目心伤字失形。

恭三做学问,很踏实,精益求精,又谦虚谨慎。他的大作《岳飞传》、《王安石》,50年代由我介绍给王子野,在人民出版社出版。四十年来,他反复修改增订,把自己的研究所得,溶入书中,使原来不太厚的两本书,成为今天很有分量的大部头著作。这种锲而不舍、精益求精的精神,很值得我们学习。

我们常以各自的偶有所得,互相切磋、鼓励。1982年前,曾有人写文否定《满江红》词系岳飞所作。我痛心于岳飞的《满江红》词著作权之被剥夺,很希望恭三能为文反驳。1982年2月5日,我在《文史哲》杂志1982年第1期上读到恭三写的《再论岳飞的《满江红》词不是伪作》,很兴奋,连夜给他写信:“你作的堂堂大文,给以科学上的论证,甚得我心,甚得我心!”同时,把我对《满江红》词中的“三十功名尘与土”一句与众不同的见解告诉他:“尘与土——风尘奔波之谓也,非视功名为尘土也。”与他商榷。他马上复信:“你对‘三十功名尘与土’一句的解释,确实是至当不易之论”。并戏称,“拜”我为“三字师”。而对自己的《再论》则谦虚备至。他写道:“一个正在讨论中的问题,我的论断究竟能够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可与否,毕竟还得看看有怎样的反应,不能遽尔视为定论。”

他在修订《王安石》一书中有所得,也来信告诉我:“其中有两节,自己甚觉得意(未到忘形),便改变为可以独立的专题论文,一篇已在《传统文化与现代化》上刊出,另一篇于10天前刚寄往该刊,大概得明春刊出了。”(1992年12月2日信)

四、五年前,我对他说:“你快90岁了,得给你做大寿了。”他说:“我身体不错,不到100岁,不做寿。”我开玩笑说:“到那时,我一定亲来祝贺!”两个人都笑了。他又说:“我还想在这几年内修改我的四部旧作哩!”这几年,他确实是全力以赴地在修改,由于手抖,不听使唤,进度慢,他露出相当着急的情绪。他在1996年12月2日来信中说:“要修改四部旧作,已经叫喊了两年,到今,连第一本《王安石》还未改完,争取春节前一定把它改完。”在他临终前,《王安石》增订本的样书,人民出版社给他赶印出来了,在此之前,为修订《辛弃疾传》作准备的《辛稼轩年谱》增订本,也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。但是计划修改增订的《岳飞传》、《陈龙川传》、《辛弃疾传》,终因疾病的突然袭击而未能完成,以致在他最后的日子里,念念不忘的,还是他那几部未修改完成的旧作。想不到他这样好的体质,竟未能如他所承诺的,活到100岁,而走在我的前面!他的去世,不单是我失去了一位老同学、好朋友,确实是我国史学界不可弥补的一大损失!呜呼,痛哉!

1998年6月2日

附记:克家同志久病,体弱神衰,无力写作,最近又腰椎骨折,只得由我代笔。

——郑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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